乙巳年12月12日的上午九时，老家的天色是一种混混沌沌的灰白，像一块用旧了的、忘了洗净的棉布，沉沉地蒙着。我将滚水注入茶壶，那沉睡的茶叶忽地惊醒了，舒展开来，漾开一圈温润的琥珀色。正端了壶，预备往阳台的藤椅那儿去，一抬眼，便怔住了——窗外，竟疏疏地飘起了雪花。
是今年入冬以来的头一场呢。
我心里微微一动，像是被什么极轻柔的东西搔了一下。于是格外小心地护着那壶茶，开了一下窗户，一股清冽的、带着潮意的寒气，立刻轻轻地扑到脸上，和着茶壶口袅袅升起的水汽，混成一种很奇异的温柔。坐下，茶汤注入白瓷杯里，那汩汩的声响，在这忽然寂静下来的天地间，竟显得格外丰腴与安稳。
雪下得不紧，不慢，一副商量好了似的从容样子。它们从我看不见的高处诞生，一片，又一片，悠悠地，斜斜地，落进我的视野里来。我住的楼层不高，恰好能看见近处一行冬青的枝冠。叶子还是深绿的，沉甸甸地托着些将化未化的雪粒，绿白相衬，很是精神。而更远处的楼宇屋顶，已淡淡地敷上了一层匀净的白粉，像是哪位不耐烦的画家，用笔肚在画纸上轻轻抹过去的一道，虽不厚重，却已将夏日里那些横平竖直的、生硬的线条，都柔化了，含糊了。
茶是正山小种，有一股子暖暖的、似桂圆干的甜香。我捧在手里，那温度便从指尖一丝丝地渗进去，直渗到心里去。眼睛却舍不得离开那雪。看它们那样轻，那样薄，仿佛不是落下来的，是被这无声的风，从云端一直吹送到人间的。有的落在阳台的不锈钢栏杆上，即刻便化了，留下一小点深色的湿痕；有的却顽皮，打着旋儿，贴着玻璃窗滑下去，像一个小小的、白色的逗点，匆匆划过一个句子，便不见了。
这阳台，是我平素读书的地方。夏日里，这里满是绿意与喧嚣；秋日，则盛满干燥的、金黄的日光。而此刻，它成了一个看雪的盒子。我缩在这盒子里，守着这一壶茶的暖与香，与外面那无边的、静静的清寒，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。这感觉是奇妙的，仿佛我既在这人间烟火里，又抽身在外，成了一个冷静的、带着悲悯的观察者。茶杯沿口的热气，在我眼前氤氲成一小团白雾，窗外的雪，也在天地间氤氲着。里外都是白的，虚的，流动的，一时间，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。
我想起古人说的“煮雪烹茶”，那自然是极风雅的事，但总觉得有些刻意了。我这算什么呢？只能算是“对雪啜茶”吧。雪的清寒，与茶的温煦，在这一方小小的阳台上，不着痕迹地调和了。人不必到冰天雪地里去，也能领略那澄澈的况味；茶也不必是名贵的雪水所煎，这寻常的自来水，因了看雪的心境，仿佛也凭空添了一份清冽似的。
雪似乎密了一些。能听见极轻微的“簌簌”声，像是春蚕在啮食桑叶，又像是光阴本身走过的脚步。邻家的阳台上，有孩子惊喜地呼喊，脆生生的，旋即又被这广大的静寂吞没了。世界并没有睡着，只是换了一种呼吸的节律，更沉，更缓，更接近于一种沉思了。
我就这么坐着，喝着茶，看着雪。一壶茶渐渐淡了，天色却似乎亮了一些，是一种更匀净的、更通透的灰。雪仍在飘着，不慌不忙，仿佛要一直这样飘到时间的尽头去。我知道，待我喝完这最后一杯，回到屋里，这场初雪也会渐渐止息的。明日太阳一出，地上或许什么痕迹也留不下。但在我心里，这个被茶香与雪光充满的、安静的上午，大约是不会轻易化去的了。它也会像一片最轻盈的雪花，落在记忆的某个角落，微微地闪着一点清光。